”你是傅芸清小姐吗?”
面前的女人眼带敌意地打量我,”我的丈夫在遗产中留了十五万美金给你。”
1.?见到伊莎贝尔黄的第一眼就推测她不是本国人,虽然是华人的相貌,但举手投足是海外做派。
她在公司前台处等我,双手抱着一叠文件,手臂线条健美。
看见我,她伸出手握了握,问我,”你是傅芸清小姐吗?”
我点头,全摸不着头脑。
她眼神含莫名敌意,还有毫不掩饰的困惑和探究。
她深吸一口气,”我丈夫在遗产中留了十五万美金给你。”
我以为她开玩笑。”
小姐,可是我不认识你。”
”我叫伊莎贝尔。”
她将那叠文书递到我手中。”
我姓黄。”
文件上全是英文,我草草扫了一遍,将目光落在署名处,是一个叫凯文杨的男人,我确信我不认识他。
可是在受捐赠人那一行,又确是我的名字,连出生年月都对。
都市大如荒野,白天也能撞鬼。
我迟疑地将文件递还,”黄小姐,我想这其中有误会,我不认识你的丈夫。
事实上,我想我根本没有在国外生活的朋友。”
那女人叹口气,提起臂弯,另一只手探进包中摸索,取出手机向我示意一张合影。
她与一名男性靠在蓝天绿草的一角对镜微笑,神态亲昵。
我将目光移向那男人。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我已经听到自己轻呼出声。
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人。
太久了,以至于他的面容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整个人都滞顿了一秒,像是超荷运转的电脑系统,要在记忆库存中从头到尾艰难缓慢地爬取,搜寻,从万千张脸庞终于捡出此人,以及与此人有关的全部记忆。
机身烧得滚烫。
伊莎贝尔黄看着我,”你认识他吗?”
我错愕地点头,深知自己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像一个傻子,但我来不及细想,已经被一股剧痛贯穿。
他过世了。
他竟然过世了。”
他是,杨思。”
我茫然地开口,”他是我高中同学。”
对面的女人静等着我继续说下去,她一定认为,除了高中同学之外呢,还有些什么吧,否则为什么会将一大笔遗产分给我。
但我确确实实已经说完了。
我和杨思,仅此而已。
2.我是本市最普通的职业妇女,朝九晚六领固定薪水,搭地铁上下班,每夜睡觉前检查儿子的家庭作业,仅此而已。
突然一笔遗产砸中我,仿佛不怀好意的都市奇谈。
要搞清楚一名失去联络多年的高中男同学为什么要在过世前将一笔数额颇大的钱留给我,并非易事。
伊莎贝尔黄说,可能他在学生时代暗恋过我。
我哑然失笑,杨思?
暗恋我?
没可能。
我说,”怎么会?
我们当时是竞争对手,你追我赶,我们讨厌对方。”
说来奇怪,学生时代大约是与人攀比竞赛的标准最为线性单一的时期,每月末在长廊上张贴的名次公示决定各位三六九等。
我与杨思二人在那单薄表格纸的顶端一前一后,来回切换,仿佛全世界只有彼此。”
对不起,这笔钱我不能收。”
我抬眼看伊莎贝尔黄,”在我没搞清楚为什么他会把这笔钱留给我之前,我不可能收下不属于我的财产。”
伊莎贝尔黄耸耸肩,”你预备怎么去找答案?”
好问题,这事相当死无对证。
距离高中毕业已经过去快二十年,当时没有智能手机,也无社交网络账号,过往同窗早散落全国各地,除非是至交好友,否则无迹可寻。
现在科技发达,任何艰深刁钻的问题,只要输入搜索框内,总能找到答案。
但这一桩却不能。
杨思,你到底为什么要赠予我一大笔钱?
告别伊莎贝尔黄后,我打车去父母家。
时至今日父母还悉心保留着专属于我的卧室,里面陈设物件维持我去念大学前的样子,像是我个人的历史博物馆。
当代流行起断舍离,极简生活,我成年后搬家数次,每次都扔掉一大堆旧物,但此时此地要找到这桩悬案的答案,我才庆幸父母一直保存我小时候的记忆。
应付完父母的日常追问,饮下一大碗猪肚鸡汤,我终于被自由释放,得以进入原来卧室。
找到了,同学录里夹着一张毕业合照,年代久远,我们穿过时的蓝白校服,端坐首排的老师们服饰老派,现在看来已一眼识出年代感。
我当时是齐耳短发,干净利落的男仔头,在学校里似有不成文规矩,成绩越好的女同学头发越短,显得心思全部扑在学习上,那些将刘海打理得整齐美丽的女同学们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少女,平均拥有两名校外男友,书包里藏着五颜六色指甲油。
杨思站在最后一排角落,站得笔直,宽阔肩膀向下沉,显得脖颈格外细长,寂寂地看向镜头。
因为照片年代久远,加上近大远小的原理,他的五官被压缩得几乎模糊不可见,但任何青春期少女都拥有不凡的直觉,能在这样一张数十人的大合影中一眼看见他,指着比指甲盖还小的他的脸问,”哎,他是不是你们班班草啊?”
何止,他还成绩优异,人缘颇好,听上去像是令人嫉妒的天之骄子。
可是,他去世了。
所以那些在学生时代闪闪发光的特质,令诸多同学艳羡不已的优点,原来都渺小得不值一提么。
在这场长跑中,你率先退出了比赛,无论你起跑多么潇洒有力,终点都不会再有你的名字了。
我放下毕业合照,被一种虚无击中。
漫无目的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我终于划开手机。”
唐露,你还记得杨思吗?
他好像最近过世了。”
唐露是我高中最熟稔的女同学,上下学形影不离,高考后我们填报了天南地北的两所大学,友情中断了一阵子,后来回到本市,才又重新联络上。
近几年因为忙于结婚生子,彼此关系又淡下来,成年人之间的友谊相当难搞,需要费时费力的经营。
过了一会儿,手机连续震动了几次,屏幕上发来对方不可思议的问号和感叹号。
她回复,”天哪,我记得他,怎么会?
你怎么知道的?”
我顿了顿,决定先不透露与伊莎贝尔黄有关的一系列麻烦事,略心虚地东拉西扯:”说起来,你还记得当时班级里和他关系比较好的男同学是谁吗?
不知道和他近几年还有没有联系。”
对面的输入光标闪烁了很久,像是打了字又删掉,让我心绪不宁,最后屏幕里弹出一行字: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我一怔,”有吗?
我都忘记了。”
唐露像是无言似的很久没回复。
我百无聊赖地去客厅绕了一圈,帮我妈洗了一盘水果,下楼倒了一次垃圾,像是处心积虑地要消磨难熬的时间。
再次迈进卧室,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
拜托,傅芸清,当时我们都知道你暗恋杨思诶。”
3.高一时我报了生物兴趣小组,因为我在生物这门学科上始终成绩一般般,所以想额外下点功夫。
没料想到生物老师是一个玩心不小的年轻人,他对生物兴趣小组的规划是带着组员们频频走进大自然,每周末都有要采集的树叶样本任务,或是观察在野外生活的小动物。
这类活动对提升卷面分数无甚作用,学期过半已经有不少同学退出,我还勉强支撑着,但父母对于我每周末回家都带回一双脚底满是泥巴的鞋子也颇有微词。
高中第一年尚未分班,我不认识杨思,只知道他是生物兴趣小组的组长。
他人瘦瘦的,手长脚长,体育课上跑得飞快,似乎很适合在野外攀来爬去的样子